金色的五月,渤海湾畔咸涩的海风裹着阳光的炽烈,将寿光北部的盐田揉碎成一块巨大的调色盘。大海、盐田、阳光、海风、盐工,一同奏响一曲色彩斑驳的交响曲。
晨曦初露时,霞光将云层染成玫瑰色。熟睡的卤水被晨曦吻醒,粼粼波光中折射出赤红、橙黄、湛蓝的斑驳光影,似乎天空打翻了颜料罐,将朝霞与盐池的呼吸糅合出一幅活动的抽象画。
太阳跃出地平线的霎时间,万亩盐池像打翻的颜料盘铺向天边。远处海天相接处,银线般的浪涛与盐田的几许纹理遥遥相对。盐池如棋盘纵横铺展,池埂切割出规整的方块,收割机碾过处翻涌起层层盐浪,晶亮的颗粒在机械臂的挥舞中飞溅如碎玉。满载的运盐车拖着白烟络绎,堆叠的盐坨逐步拱起,宛如雪峰拔地而起,与海平面上的风车阵列构成工业与天然的交响。偶然掠过的鸥鸟掠过盐山,翅尖感染的盐粒簌簌飘落,惊醒了蛰伏在盐碱地里的黄须菜,暗红叶片上凝聚的盐霜,恍若昨晚星斗掉落的残影。
五月的盐场是最富诗意的调色盘。浅水区泛着孔雀石绿,饱满卤水池泛动着蓝宝石的光晕,卤水在蒸腾池里逐步浓缩,从翡翠般的碧绿过渡到琥珀般的金红,最终在结晶池中凝聚成雪色的盐晶。盐工们踩着黑色胶靴在池埂上行走,很像手指敲击键盘在大地上书写。
无人机掠过期,惊起休息在生态湿地的白鹭,它们的翅膀掠过光伏板阵列,在盐碱地改进试验田投下活动的暗影。年轻人用AR眼镜扫描盐田,云端马上显现盐度曲线与气象预报——科技让千年晒盐术有了数字孪生。
盐工们三三两两走来,并不如早年那般三五成群。他们穿戴胶靴,拎着东西,说说笑笑开端了一日的劳动。一个中年盐工看见我,允许致意,我问他现在晒盐可还辛苦,他咧嘴一笑,显露白牙:“比早年强多啦!”
盐田深处传来采盐机的突突响声,那是一群盐工正在作业。他们的身影在氤氲水汽中若有若无,粗布作业服上结着细盐霜,每一步都溅起银星般的盐粒。我折腰掬起一捧原盐,晶体在掌心折射出细碎的虹光,咸涩的海风里遽然飘来槐花的清甜——本来盐碱地上的老槐树正开得热烈,皎白的花串飘在盐田周边,与盐山相映成趣。
六十年前,我初到盐场打工。那时节,盐田广袤,我和盐工们一同,弯着腰,赤着脚,在烈日下汗流浃背,将一粒粒盐晶从海水中分出。虽然年少,却也尝尽了咸苦。
六十年曩昔,盐田仍旧铺展在渤海之滨,却已非旧时容貌。旧日的木制盐耙,早已换作了机械盐耙;人工推盐的独轮车,已被运盐车和传送带代替。盐工们不再如早年那般佝偻着腰,皮肤却仍被海风和阳光镀得乌黑发亮。现在的年轻人,大约很难幻想那种劳苦了。
六十年前的木耙、风车、独轮车早已退入博物馆,取而代之的是雪白色的采盐机械在格田里低吟。犬牙交错的盐畦像一张巨网,将海水征服成规整的几许图画,每道水沟都流淌着液态的月光,在晨曦中泛起珍珠母贝的光泽。
盐工们的胶靴踏过自动化输卤管道,身影倒映在玻璃般透亮的卤水池里。他们仍保留着父辈的典礼感:黎明前给结晶池盖上防雨布的动作,似乎在给大海掖被角;正午巡盐时折腰捻起盐粒品鉴的姿态,与六十年前老盐工拈须尝咸淡的神态千篇一律。仅仅帆布工装换成了防晒透气的新材料,盐坨旁多了实时监测盐度的电子屏,像给陈旧的土地装上了会呼吸的芯片。
正午时分,盐田变成了光的迷宫。结晶池外表泛起鱼鳞状的波纹,饱满卤水蒸腾起薄纱般的水雾。盐堆在阳光下泛着珍珠母的光泽,铲车轰鸣着将盐山面向传送带,细盐如银河倾注,在金属槽里奏响洪亮的乐章。远处的盐坨码头,轿车、火车、货轮正在装卸,起重机吊臂划破云层的姿态,像极了正在测量天空的规尺。这片海陆接壤的奇观之地,咸涩与甜美在季风里发酵。
下午,盐工们持续作业。阳光照在盐田上,白花花一片,晃得人睁不开眼。盐粒在机械的运作下堆积如山,闪耀着细碎的光辉。一车车原盐驶向灯火通明的化工厂,盐田深处传来悠长的号子,这是千年晒盐史在新时代编写的韵脚,是沧海与桑田写给五月的火热情书。
暮色四合时,晚霞将盐田染成琥珀色的酒液,归港的渔船汽笛声声,晚风送来咸腥与槐香交错的气味,千万块盐池逐步平息光辉,唯有结晶池还泛着弱小的银晕。收工的盐工们骑着电动车、摩托车从盐田小径鱼贯而出,车铃声与归巢的鸥鸟鸣叫此伏彼起。当最终一抹霞光沉入渤海,盐场亮起了星子般的路灯,卤水管道里汩汩活动的动静,像极了大地熟睡时的呼吸。
我站在盐田边,看着落日将盐堆染成金色,听着远处传来的欢声笑语,遽然觉得:这盐田之美,不只在于那一片皎白晶亮,更在于这些勤劳的人们脸上弥漫的笑脸。
盐田的夜晚并不幽静。月光洒在盐山上,积雪般的盐粒反射着冷冽的清辉。我摸黑走到结晶池边,听见盐花在卤水中成长的纤细响动,那是氯化钠晶体彼此磕碰的私语。守夜的盐工打着手电筒巡池,光束扫过之处,惊起休息在池埂上的夜鹭,扑棱棱的振翅声惊碎了倒映在水中的银河。
重游故地,盐田仍旧,人事已新。渤海湾的水千年如一日潮起潮落,而岸上的日子,却像那不断分出的盐晶相同,逐渐堆集出了新的容貌。
盐工们的脊背不再曲折,但他们的勤劳仍旧;盐田的生产方式变了,但那片雪白的国际仍然在阳光下闪耀,这便是最好的改变了。
现在的盐田会呼吸。风电机组转动着环保的许诺,卤水循环系统孕育着微藻饲养,连盐碱滩都开出了紫花苜蓿。老盐工们常说,盐粒里藏着海的回忆,当今这回忆又添了新篇:是科技与传承的和鸣,是汗水与才智的结晶,是咸涩里长出的甜美。
海潮夜夜冲刷着防波堤,好像盐工们永不停歇的脚步。六十年白云苍狗,盐田把年月的咸涩酿成了大地的勋章,每个晨曦中折腰劳动的身影,都在续写人与海的不老传说。(2025年5月25日于泉城)
作者:陈光,汉族,1956年11月生,山东寿光人,1974年8月参加作业,1975年12月入党,大学文明,曾任诸城市委书记、菏泽市委书记、山东省省长助理、山东省政协副主席。
金色的五月,大海、盐田、阳光、海风、盐工,一同奏响一曲色彩斑驳的交响曲。